★杨子

我以前在工厂工作时有一位工友，大家都亲昵地称他为“老革命”。

“老革命”姓陈，可他并非资历深厚，也不是工作经验丰富之辈。实际上，他很年轻，是厂里最后一批顶替父亲工作的“轮换工”。

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。他刚踏入工厂之际，说话嗓音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。不过，他长相偏于老成，性格又较为木讷，平日里少见世面，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，总是比旁人慢上半拍，经常有工友拿他逗趣。每当被工友们逗弄得面红耳赤、窘态毕现之时，他就会眼眶泛红，抹起眼泪，甚至会跑去师傅那儿告状。也正因如此，工友们都暗自揣测，他或许根本未满18岁，只是为了能够顺利工作才改了年龄。而他的师傅，在厂里是出了名的“护犊子”，大家都担心玩笑开过了头不好收场，于是便送了他“老革命”这么一个绰号。

“老革命”跟着师傅学的是化产泵工岗位。工作中的他，那可是出了名的肯下力气。尤其是碰上更换阀门这类繁重累人的活儿，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抢着去干。几十斤重的阀门，他肩头一扛，便“噔噔噔”一口气径直扛到30多米高的框架之上，面不改色，气息平稳。然而，岗位所要求掌握的化学基础知识，对他而言却如同横亘在前的一座大山，学习起来颇为艰难，领悟得极为缓慢。究其缘由，还是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致。都学了大半年了，他依旧无法独立顶岗作业，车间领导为此还批评了他的师傅。

师傅当时板着脸，满脸不高兴。“老革命”则小心翼翼地瞧着师傅，憋了好半天，才嗫嚅地说道：“师傅，现场那些管道错综复杂，七拐八弯的实在太多了，我是真的弄不清楚哪个是水管、哪个是气管。不过师傅您放心，我肯定会跟着您好好学。”师傅一听，瞪大了眼睛，提高音量说道：“水管是绿色的，氨水管是黄色的，我都跟你讲了多少遍了，年纪轻轻的，咋就这记性！你老不出徒，我的……你就不想多挣点奖金呀！”师傅原本想说“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呀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，生怕话说重了，这徒弟又要抹眼泪哭鼻子。末了，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……虽说平日里语言有点重，但教徒弟这件事，师傅可一点都不含糊，依旧用心地倾囊相授。

要知道，在那个时候，许多老师傅文化程度普遍不高，教徒弟的方式也比较简单直接，甚至在旁人看来，有些过于粗暴。就拿“老革命”的师傅来说，人家在泵工岗位上摸爬滚打了30年，实际操作经验那是相当丰富，只是教学方法略显生硬。再加上“老革命”自身在学习上存在一定困难，所以这都大半年过去了，他依旧未能顺利出徒。

有一回，有工友瞧见“老革命”，便问道：“老革命，你说种苞谷简单，还是学泵工简单？”“老革命”听了，黑着脸，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。我在一旁看着，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他，便上前劝慰他，唯有坚持学习，才能早日出徒。私底下，我还特意带着他，耐心地给他讲解生产工艺流程，并且专门整理了一份详细的学习资料送给他。三个多月之后，“老革命”成功通过了第二次出徒考试，终于能够独立顶岗工作了。不过，车间领导对他还是不太放心，担心他刚上手会出岔子，于是特意安排他再跟着师傅干上半年，巩固巩固。

后来，因为工作变动，我去了另外一个单位，自那之后，关于“老革命”的消息便知之甚少了。时光匆匆，犹如白驹过隙，一晃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。前不久，我因外出办事，在街边等车。冷不丁听到一司机喊了一声：“杨哥，是您呀。”我定睛一看，这开车人竟然是“老革命”，刹那间，我惊讶得合不拢嘴。他满脸热情说道：“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，杨哥，您这是要去哪儿，今天我送您过去。”我也就不客气地上了车，一路上“老革命”侃侃而谈，和往昔那副木讷的模样判若两人。从交谈中我得知，经过这些年在厂里脚踏实地、兢兢业业地奋斗，他如今已成了技师，还当上了班长，并且在市区购置了商品房。看着他那容光焕发、精神抖擞的样子，我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。

临下车之际，“老革命”突然冒出一句：“杨哥，我的好日子，从现在开始。”这话带着一丝别样的诗意，让我不禁暗暗称奇。下车时，“老革命”特意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来。我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赶忙伸出手回应他。握住他的手时，我明显感觉他的手掌比以前粗壮厚实了许多，再看他的脸庞，笑容憨厚又灿烂。此时我才真切地意识到，“老革命”一点都不老，他正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，活出自己的精彩。